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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你這副喪家之犬的模樣,

所屬書籍: 玲瓏四犯

江林道好,一五一十將內情全都說了出來,「其實我為何三郎捉刀,眾目睽睽下要辦成也並不難,因我臉上有傷,隨侍的時候都會拿巾帕把下半張臉蒙起來。何三郎作詩時候有個規矩,邊上不許站人,只留我一個人為他研墨,如此我在障面下說話沒人看見,常是我一邊吟誦,他一邊謄抄。」

皂紗後的人聽了一笑,「果然並不高明,他把高明之處全用在你身上了。你的臉毀了,他仍將你留在身邊,既能得個仁義的美名,又能名正言順讓你遮面,好隨時隨地為他所用。」頓了頓又問,「那麼他在外,就沒有即興吟詩的時候嗎?這種場合怎麼應付?」

江林緩緩搖頭,「洛陽才子作詩有規矩,須得用青龍墨寫在白棉紙上,即興吟詩少之又少。」

所以人一但聲名鵲起,不通之處也都變成了可以理解和包涵的個人習慣。

皂紗後的人緩緩點頭,復問:「明日韓相公設詩宴,他還是會帶你出席吧?」

江林說是,「詩詞歌會,無不帶上小人。」

「那就好,明日我自有安排,你只管聽我的令,到時候不單會讓何嘯在眾人面前聲名掃地,也能將你捧到人前。若是有當真欣賞你才學的人,或者不會在意你的容貌,自會給你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。」

江林聽了這個,心念自然大動,但又有些怕,畢竟常年自卑,已經讓他不敢在人前嶄露頭角了。

皂紗後的人卻明白他此刻的心情,「這世上能救你的,只有你自己。如今有兩條路給你選,一條是在何嘯功成名就之後,徹底被他毀棄;另一條是在他入仕之前揭穿他的老底,把原本屬於你的名利奪回來,為己所用。縱是那些清流貴胄挑剔你的容貌,後路也自有我替你打算,反正這件事成與不成,你都立於不敗之地,何不試一試,給自己一個機會?」

江林這回是真的被她說動了,這些年看著自己的詩詞被人口口相傳,何嘯的名聲卻日益壯大,他心裡便積壓著不平,到底誰也不會甘於做別人的傀儡。如今是年輕氣壯,才思還算敏捷,倘或有朝一日自己再也作不出詩詞來了,屆時又會被如何對待呢?眼下實在是個好時機,錯過了這次,這輩子不會再有了,反正這些年何嘯對他也沒什麼恩情,只要有路可退,那反便反了!

打定了注意,江林叉手行了一禮,「一切聽小娘子的示下。」

皂紗後的人說很好,「今日說定了,明日在詩宴場外再見面,到時候五百兩銀票,一兩也不少你的。只是今日的事,你最好不要泄露半個字出去,何嘯若是得知有人發現了他的秘密,恐怕也不會讓你繼續活命,所以孰輕孰重,你自己可要掂量好。」

江林道是,「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,小娘子不必擔心。那明日如何安排,我等小娘子知會。」

他又行一禮退了出去,邊上的年媽媽由衷欣慰著:「我觀小娘子,這幾日真像變了個人似的,敢邁出家門了,也敢與生人相談了。」

幕籬上的皂紗被挑了起來,露出梅芬清冷的面容,她撫了撫帽沿感慨:「這幕籬真是個好東西,別人瞧不見我,我心裡就安定多了。」

至於怎麼會有膽子和生人說話呢,是因為心裡有一份執念,要徹底將何嘯踩在腳下。既然事情已經開了頭,就不能半途而廢。如今僅是退親已經滿足不了她了,明日的事只要辦得好,滿上京的人都會知道,假才子何嘯高攀不起舒國公嫡女。到時候人人喊打,這樁婚事自然就作廢了,大可不必驚動爹娘,再來操持這個。

第二日,天色仍是不大好,上京的氣候就是這樣,彷彿夏與秋之間只隔著一道雨幕。下雨的時候很荒寒,街道瓦市都浸泡進了陰雨里,失去了光鮮的色澤,到處陰沉沉地,連天橋上走過的行首的裙帶,都不似往日明媚了。

宰相的詩宴,設在城西的天舒閣里,意在預先選拔有真才的學子們,將來為朝廷所用。所以人人都知道這次的宴會很重要,十六位舉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,儼然是入仕之前的一場小型殿試一般,眾人見面,都分外地謹慎客套。

大家拱手作揖,面上敷衍得很好,我誇誇你新寫的小詩工整,你誇誇我新作的詞雋永,禮讓一番,紛紛進了閣內的雅間。

原本倒是很好的一個場所,但因為天色不佳,只好在四角燃起了燈,燈火搖曳,白天竟有入夜的況味。眾人一頓寒暄,與宰相和參知政事等官員見過了禮,各自坐下來,宰相韓苒是位看上去很溫和的長者,笑著說:「今日是秋闈前一場小聚,諸位在上京都有一段時日了,平時沒有機會聚得這麼齊全,今日就由我起個筵,大家在一起暢飲一杯,暢所欲言。」

侍者搬了食案進來,就如平時設宴一樣,有酒有菜,豐盛得很。可惜眾人都很拘謹,畢竟這不是一般的筵宴,才子風流在這裡玩不轉,也不時興蹬了鞋襪跳上一曲。

參知政事余紱青見狀,笑道:「莫如我來起個頭吧,就聊一聊漢武帝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的利弊。」

有了這個由頭,眾人立刻群情激憤起來,從治民之術談到無為之治,從儒家地位又談到儒家思想,洋洋洒洒你方唱罷我登場,場子立刻便暖了起來。

何嘯也極力主張儒家學說是為集權,「漢武帝愛名馬,彼時將軍西征,蹀血幾百萬,方得了幾匹汗血寶馬,歸來還要祭告神明,可見荒唐至極。」

本朝的學子抨擊前朝的皇帝,順便再謳歌一下當今官家的仁政,那就是最好的答卷。

一番群情激昂的辯論過後,連宰相也覺得酣暢淋漓,對余紱青笑道:「果真後生可畏,聽他們清談,又找回了當年咱們年輕時候的熱血。不過今日是賽詩會,還是要以詩詞為主……」

宰相說話的當口,抱柱後有人輕輕拽了拽江林的衣袖,他會意了,不動聲色地退出簾外,不一會兒又返回原位。

「今日煙雨迷濛,就以天氣為題,各作詞一首。」宰相笑著說,「要是運氣好,或者又能得一篇《金帶圍》一般的佳作。請各位不吝展現才華,提筆吧。」

眾人紛紛道好,但大家也知道,關注的重點必定在何嘯身上,如此旁人倒能放鬆下來,以平常心對待這場詩會。

狼嚎蘸了青龍墨,停在白棉紙前,何嘯作勢沉吟,他在等著,等江林把詩吟出來,他好謄抄在紙上。

要說他一點真才實學也沒有,倒也未必,譬如清談這種辯論,他可以與人切磋上三五輪不帶休息的,但對於詩詞方面,造詣確實不高。而如今世道,清談已經逐漸式微了,最能一炮而紅的是詩詞,尤其是那種充滿清幽情懷的,既彰顯文人的詩情,也最受世人偏愛。

可是等啊等,等了好半日,別人都已經落筆了,不知江林為什麼還不開口。

眼梢能瞥見他的衣衫,這殺才在神遊什麼太虛!他等得有些焦急了,低聲清了清嗓子,然而依然如故,江林連半點反應都沒有。

何嘯忍不住了,擡頭看了他一眼,「研墨。」

然而這半遮的眉眼,怎麼好像有些不像江林?

他心頭一陣慌亂,看見他眼梢的痣,驚得連擡筆都忘了……

「啪嗒」一聲,筆尖的墨落在白棉紙上,極慢極慢地暈染開,氤氳成了石青色。

那雙瀲灧的眼眸逐漸湧起笑意,擡手拽下了遮擋住口鼻的巾帕。

何嘯大驚,「怎麼是你?」一瞬腦中嗡然轟鳴,知道這回要壞事了,只是他就算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,那個膽小如鼠的梅芬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。

這是怎麼回事,是夢嗎?那天去見她,她還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,今天卻跑到了男人云集的宴會上來,是哪裡出了錯,還是自己沒有看透她?

左右觀望,不見江林的身影,如今自己是騎虎難下,既做不出詩,又要提防梅芬,他順風順水一路坦途,到了這裡居然要陰溝翻船了。

「表哥,你在找誰?找那個替你在背後捉刀的書童嗎?」梅芬笑吟吟說,「今日恐怕不行,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做。」

她不高不矮的嗓門,在場眾人都聽見了,大家面面相覷,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。

怔忡間,見站在何嘯身旁的人徹底解下了面障,露出一張女人的臉來,她向韓苒與余紱青納了個福,微顫的聲調顯露出她的緊張,但她並不怯懦,昂首通報了家門:「我是舒國公府上家眷,不日前才與何嘯定親。近日我得知了一個彌天大謊,原來這位何三郎並不會作詩,那首《金帶圍》也不是出自他手,是他的伴讀書童江林寫的。今日韓相公設宴賽詩,他又想故技重施,我搶先一步替下了江林。各位請看,何嘯紙上一字未寫,因為江林不在,他就亂了方寸,這洛陽才子的美譽,不過是他欺世盜名的所得罷了。」

她說完,一片嘩然,沒想到從不露面的舒國公嫡女出現在這裡,是為了當著眾人揭露自己的未婚夫,眾人大眼瞪小眼,連和她連著親的余紱青都有些傻眼了。

何嘯霍地站了起來,雖滿眼的憤怒,臉上卻還笑著,拱手向眾人作揖,「對不住,這兩日與她有些不快,不知她怎麼鬧脾氣,跑到這裡來了,擾了諸位雅興,是我之過。」說著難堪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,「她原是這裡……有些小病症,一時好一時壞的……我這就送她回去,諸位請繼續。」

然而梅芬並不屈服,就算他將她的胳膊幾乎捏斷了,她也不覺得疼,奮力甩開了他道:「何嘯,你不必急於往我身上潑髒水,你並無真才實學,卻騙盡了天下人,我今日就要揭穿你的假面,讓大家看清你的底細。」

這時一個蒙著臉的小廝進來了,向眾人行禮過後,拽下了臉上巾帕,那麼老大一個疤,倒嚇了大家一跳。

他並不慌亂,只是長揖,「小人江林,自七歲起就是何嘯伴讀書童,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。這些年何嘯所做的詩詞全是小人代筆,這裡有詩詞修改的底本,還有前兩日貢院發布的擬題,都是小人答好還未交給何嘯的,請諸位相公過目。」

江林說著,呈上了手裡的書冊紙張,韓苒身邊的小廝上去接了轉交給幾位官員,果然發現以往成篇的詩詞修改有跡可循,還有擬題的解答,也是見解獨到,可稱上乘之作。

於是眾人交換了視線,望向何嘯,「何三郎,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?」

何嘯心慌意亂,但無論如何還需撐住,便勉強笑道:「這江林平時伺候我筆墨,常會研習我的詩作文章……」

「那就當場驗證吧。」梅芬道,「韓相公不是要以雨天為題嗎,請何三郎與這書童對詩詞,一驗便知真偽。」

何嘯這時愈發進退兩難,渾身急出汗來,支吾著張了張嘴,卻聽江林侃侃吟誦起來:「山前風雨涼,倚廊垂玉箸,今來古往恨無數,夜郎化作謫仙行,鳳羽龍鱗失其所,夢入江山,一片愁措。」

眾人有些驚愕,這詞正附和何嘯詩詞的風骨,著實令人覺得不可思議。

再觀何嘯,燈火之下汗水涔涔,似乎不用說,就讓人看出苗頭來了。

韓苒嘆了口氣,垂眼看看手上的擬題,還想給何嘯一個機會,便道:「想來以雨作詞不是何三郎強項,那就換個命題吧……」擡手指了指屋角的燈,「以燭火為題,如何?」

這回江林擡了擡手,「公子先請。」

結果公子趕鴨子上架,實在是掏不出牛黃狗寶來,嘴裡茫然吟誦:「孤舟夜聽雨……」然後第二句等了足有半柱香時間,也沒能憋出來。

可江林卻是信手撚來,略沉吟了下道:「自剔燈花金粟,夜闌不覺雲住。月上西窗,好春停眉,人別後、樽酒微涼,杏花如銀,江天舒闊。」

這回把設宴的天舒閣都作進去了,到了這裡果真是不用再說了,誰真誰假一目了然。

韓苒站起身,耷拉著眉眼搖了搖頭,「這場詩會今日就到此為止吧,等過兩日天晴了,再重新開設。」說罷負著手揚長而去了。

何嘯心慌意亂,「宰輔……參政……」然而再也沒人願意理會他了,得到的,不過是以往被他壓制的名士們的白眼。

他腿里沒了力氣,搖晃兩下,癱坐在了地上。

真是沒想到,距離成功僅一步之遙……科考考的並不是作詩,只要這回能順利矇混過去,自己中個進士不在話下。可就是到了這裡,棋差一招,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梅芬會從天而降,她六歲之後不是再沒踏出過家門嗎,今日居然拋頭露面跑到這裡來,到底是誰給了她勇氣?

一片藍色的袍角走進了他的視野,她以勝利者的姿態悲憫地問他:「表哥,被所有人厭棄的滋味,不好受吧?」

何嘯晃了晃身子,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:「賤人!」

她卻放聲一笑,「原本我也不是這樣的人,是被你一步一步逼到這個份上的。你沒聽過一句話么,兔子急了也咬人,就憑你以往對我的所作所為,今日讓你喪盡臉面,已經是便宜你的了。」言罷將一個信封砸在了他面前,「這是你的聘書,拿回去吧,你如今成了過街老鼠,配不上我了。」

他兩眼盯著那信封,緩緩伸出手,將它死死拽在了掌心裡。

搖搖晃晃站起來,他面色頹然,垂著袖子看看江林,復又問她:「你是怎麼知道這個秘密的?」

梅芬笑了笑,「怪你自己吝嗇,若是對下寬厚些,他們也未見得會出賣你。如今你在上京,怕是混不下去了,只好夾著尾巴回洛陽。我一直想不明白,為什麼你總是和我過不去,我自問並沒有哪裡惹到你,小時候你為什麼要對我下殺手?」

雖然自己淪落到了這步田地,但他骨子裡對女性的輕蔑,讓他在此時仍保持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。他不屑地說:「因為你輕浮、猖狂、不遵教條。你和你母親一樣,自恃出身,目中無人,既然你母親不來教訓你,那就由我來教訓你。如何,落進水裡的滋味不好受吧?這麼多年都讓你念念不忘,那我這個表哥,自然也深深刻在你心裡了吧?」

他說著,好像發現了另一種勝利的視角,顯出癲狂的得意來。

梅芬譏諷一哂,「我知道你瞧不起女人,可惜,最後還不是栽在女人手裡!你費盡心機折辱我,可我只回敬了你一著,你就潰不成軍了,你是前不及書童,後不及女人,還有什麼顏面活著!瞧瞧你現在的處境,丟盡了臉面,連科舉之路也斷了。」她愉快地笑起來,「你這副喪家之犬的模樣,真是可憐。」

何嘯暴怒,擡起手來欲打她,被陪同前來的向家護院推開了。

外面的雨勢越來越大了,梅芬再也不想與他糾纏,鄙薄地轉身,接過八寶遞來的傘,轉身走進雨里。雨點雜亂地打在傘面上,洗刷了天地間的污垢,也衝散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憋屈。

八寶亦步亦趨跟著她,小聲問:「娘子,就這麼放過他了嗎?」

梅芬沒有說話,今日人多眼雜,賬也暫且只能算到這裡。剩下的要追討,還得在背人的時候,不急在這一時半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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